第四章 共鸣觉醒-《悲鸣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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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冷冻舱的金色瞳孔与陆见野的黑色瞳孔在冰冷的空气中对峙。

    时间凝固了三秒。

    陆见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,能感觉到胸腔中心脏撞击肋骨的钝响。眼前这具躯体——这张脸,这副身躯,这种非人的存在感——正在缓慢地、精确地适应着呼吸的节奏。每一次吸气,他苍白的胸口微微隆起,皮肤下淡青色的静脉网络随之舒张;每一次呼气,唇间逸出稀薄的白雾,雾在低温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,飘散、坠落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陆见野的喉咙发紧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你是什么?”

    金色瞳孔微微转动,视线落在他脸上,像两台精密的扫描仪在读取数据。

    “我是零号。”声音依旧平稳,没有起伏,“备份体。容器。等待唤醒的钥匙。”

    “钥匙?”陆见野背抵着操作台,手指在身后摸索,触到一把冰冷的管钳。他握住钳柄,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,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。“打开什么的钥匙?”

    “你的记忆。”备份体向前又走了一步。赤脚踩在结冰的地面上,发出轻微的碎裂声。那些冰晶在他脚下融化,不是被体温融化,是被某种无形的场域消解——以他足心为圆心,冰层呈波纹状消退,露出底下焦黑的地面。“秦守正设计了我。当你的人格解离达到临界点,当‘守夜人’可能彻底吞噬‘陆见野’时,我会被唤醒。我会接管这具身体,延续零号项目的‘火种’。而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停顿了。

    金色瞳孔深处,数据流再次快速掠过,形成短暂而复杂的几何图案,像在进行某种高速运算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的意识会被格式化。成为纯粹的情绪能量源。就像《悲鸣》里那些灵魂一样,被提取,被封存,被用作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。

    实验室入口处传来脚步声。

    不是回放,是真实的、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,节奏稳定,速度极快。陆见野猛地转头,看见一个身影从门外冲进来——深色的外套在奔跑中扬起下摆,长发在身后甩出一道流畅的弧线,瞳孔深处有金色涟漪在疾速旋转。

    苏未央。

    她冲进实验室的瞬间,视线扫过整个空间——烧焦的墙壁、扭曲的设备、敞开的冷冻舱、站在舱前的两个“陆见野”。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但眼底的金色涟漪旋转速度骤然加快,快到几乎连成一片光晕。

    “退后!”她的声音在空旷实验室里炸开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
    陆见野本能地向侧方翻滚。几乎在同一时刻,备份体动了——不是扑向陆见野,而是扑向苏未央。他的动作快如鬼魅,完全不符合人体力学,更像是某种精密机械在瞬间爆发的动能。赤足蹬地,地面炸开一圈蛛网状的裂纹,身体如离弦之箭射出,五指成爪,直取苏未央的咽喉。

    苏未央没有躲。

    她站在原地,右手抬起,掌心向前。五指张开,指尖有金色光丝迸发——不是之前那种细微的光丝,是粗壮的、凝实的、仿佛液态黄金编织而成的光索。光索从她指尖射出,在空中分裂成数十道,每一道都像有生命的触手,精准地缠向备份体的四肢、躯干、脖颈。

    备份体在空中扭身,试图规避。但他的动作轨迹仿佛被预判了,光索如影随形,瞬间将他缠成一个人形的茧。光索收紧,勒进皮肤,发出滋滋的、像烧灼般的声音。备份体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——不是痛苦的吼叫,是某种系统警报般的电子杂音。

    他挣扎,肌肉在光索的束缚下贲张,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密的、发光的金色纹路,那些纹路与苏未央的光索同源,但更黯淡,像劣质的仿制品。两种金色在对抗,光芒在昏暗实验室里交织、碰撞,迸溅出细碎的火星。

    “情绪频率压制无效。”备份体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但语速加快了,“目标具备高级共鸣防护。启动二级协议。”

    他身上的金色纹路突然暴涨光芒。

    不是柔和的光,是刺眼的、带着高频振荡的强光。光芒所过之处,苏未央的光索开始崩解——不是被挣断,是像被高温熔化的塑料般软化、垂落、消散成光尘。备份体落地,双足在地面踏出两个深深的凹坑,裂缝再次蔓延。

    苏未央后退半步,眉心微蹙。她右手五指收拢,那些消散的光尘重新在她掌心凝聚,凝成一柄长剑的形状——不是实体,是纯粹光构成的长剑,剑身流动着液态金般的光泽,剑刃边缘有细密的、像电路图般的符文在明灭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零号。”她盯着备份体,声音冰冷,“你是失败的复制品。情绪共鸣模块有缺陷,人格模拟器未加载完全。秦守正不该唤醒你。”

    “唤醒条件已达成。”备份体站直身体,身上的金色纹路渐次熄灭,只在皮肤下留下淡淡的荧光,像夜光涂料的余晖。“主体人格稳定性低于阈值,‘守夜人’活性持续上升。根据协议第七条,备份体启动,接管程序运行。”

    他转向陆见野。

    金色瞳孔锁定。

    “现在,请交出身体控制权。”

    陆见野握紧管钳,指节发白。他感到一阵眩晕——不是恐惧,是某种更深层的、来自意识深处的撕裂感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大脑里苏醒,在低语,在催促他放弃抵抗,让出这具躯壳的驾驶权。那是“守夜人”的声音,冷静,理智,不带任何情感:

    “让他接管。这样更高效。你可以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陆见野咬紧牙关,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
    备份体动了。

    这次的目标明确——陆见野。他冲过来,速度比刚才更快,身后拖出残影。苏未央的光剑斩下,但他不闪不避,任由光剑切入肩胛——剑刃砍进肌肉三寸,被金色的骨骼卡住,伤口处没有流血,只有金色的、粘稠的液体渗出,液体在空气中迅速凝固,像熔化的金属在冷却。

    备份体甚至没有停顿。他抓住陆见野的手腕,力量大得惊人,像液压钳在收紧。陆见野挥起管钳砸向他的头部,砰的一声闷响,管钳弯曲,备份体的额头凹陷下去一块,但立刻复原,像记忆金属在回弹。

    “放弃抵抗。”备份体说,另一只手按向陆见野的额头,“记忆传输开始。你会感到困倦,这是正常现象。当你再次醒来,你会成为永恒的一部分——”

    话音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不是被中断,是被某种更庞大的存在介入、覆盖、抹消。

    陆见野怀中的密封箱炸开了。

    不是物理爆炸,是情绪的核爆。一股无法形容的、庞大的、由纯粹悲鸣构成的洪流从箱中喷涌而出。那一小块《悲鸣》残骸悬浮起来,飘到半空,画布上的眼睛睁到极限,瞳孔扩散,虹膜从深褐色转为燃烧的赤金,然后是纯粹的、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。

    它“尖叫”了。

    不是声音的尖叫,是情绪的尖叫。绝望、痛苦、恐惧、愤怒——十二个(或者说十一个)被囚禁灵魂积攒了三年的所有情绪,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。实验室的空间开始扭曲,墙壁像水面般泛起涟漪,地面隆起又塌陷,空气变得粘稠,像浸在胶水里。

    备份体僵住了。

    他按在陆见野额头的手开始颤抖,不是物理的颤抖,是频率的紊乱。他身上的金色纹路疯狂闪烁,像接触不良的灯带,明暗交替,颜色在金色、红色、惨白之间跳跃。他的瞳孔开始扩散,金色褪去,露出底下空洞的、灰白色的虹膜。

    “错误……错误……”他机械地重复,“检测到超高浓度情绪污染……共鸣模块过载……人格模拟器崩溃……”

    他松开了陆见野,踉跄后退,双手抱住头。他的身体开始解体——不是物理解体,是存在意义上的崩解。皮肤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缝,裂缝里没有血肉,是流淌的数据流,是破碎的代码,是逻辑崩断的火花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该是这样……协议……协议……”

    他跪倒在地。身体从指尖开始沙化,化作无数金色的光尘,光尘飘散,在《悲鸣》制造的悲鸣场中旋转,被卷入情绪的漩涡,消失不见。最后消失的是那双眼睛——金色彻底褪去,变成两颗空洞的玻璃珠,然后玻璃珠也碎了,化作齑粉。

    整个过程不到十秒。

    备份体消失了,只在原地留下一滩金色的、正在迅速蒸发粘稠液体。

    陆见野瘫倒在地,大口喘气。额头被触碰的地方残留着灼热的刺痛,像被烙铁烫过。他抬头看向半空中的《悲鸣》残骸——它还在“尖叫”,但强度在减弱,画布上的眼睛缓缓闭上,赤金色褪去,恢复成深褐色。残骸飘落,掉在他手边,触手冰凉,像一块普通的布料。

    苏未央走到他身边。她手中的光剑已经消散,但眼底的金色涟漪依旧在快速旋转,速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快,快到几乎看不清纹理,只留下一圈璀璨的光环。

    “你没事吧?”她问,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
    陆见野摇头,撑着地面想站起来,但腿软得使不上力。苏未央伸出手,他握住——她的手很凉,像玉石,但掌心有细微的、持续的震颤,像有微型引擎在皮下运转。

    她把他拉起来。

    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,陆见野感觉到一股细微的、电流般的脉冲从她掌心传来,顺着手臂窜上大脑。不是痛感,是某种信息的直接注入——破碎的画面,凌乱的声音,混杂的情绪碎片:

    实验室的灯光。秦守正年轻的脸。注射器刺入皮肤的刺痛。林薇研究员担忧的眼神。培养槽里漂浮的组织。显示器上跳动的数字:327%。

    还有……一双金色的眼睛。不是备份体的那种金色,是更古老的、更威严的、像神祗俯视众生般的金色。

    脉冲只持续了半秒。

    苏未央猛地抽回手,后退一步,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。她盯着陆见野,金色涟漪的旋转速度慢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她开口,又停住。

    “我怎么了?”陆见野揉着太阳穴,那些碎片画面还在脑海里回荡,带来阵阵刺痛。

    苏未央没有回答。她弯腰拾起地上的《悲鸣》残骸。画布在她指尖接触的瞬间,微微震颤了一下,像熟睡的动物被惊醒。她盯着画布上的眼睛,那双眼睛闭着,但眼皮在轻微颤动,仿佛在做梦。

    “它认识你。”她轻声说,“不只是认识‘守夜人’,是认识‘陆见野’。你和它之间……有更深的联结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联结?”

    苏未央抬起眼,看向陆见野。她的眼神复杂,混合着审视、困惑,还有一丝……悲悯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但也许……”她将残骸举到眼前,瞳孔深处的金色涟漪开始变化——不再是旋转的光环,而是向瞳孔中心收缩,凝聚成两个极小的、璀璨的金点。金点发光,光芒投射到画布上。

    “也许它能告诉我们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画布上的眼睛睁开了。

    不是缓慢睁开,是猛地睁开,瞳孔扩张到极限,虹膜从深褐色转为燃烧的赤金。残骸开始发光——不是反射苏未央眼中的光,是自内而外的、温润的、像月光般的冷光。光芒越来越强,将整个实验室染上一层银白色。

    然后,记忆开始回响。

    不是之前那种“幽灵实验”的片段回放,是完整的、连贯的、沉浸式的记忆洪流。它以《悲鸣》残骸为中心向四周扩散,在空中凝结成半透明的、立体的影像。

    第一个画面:

    一间画室。

    不是豪华的工作室,是简陋的、几乎家徒四壁的房间。墙壁斑驳,露出底下的砖块,墙皮大片剥落。地上铺着旧报纸,报纸上溅满各色颜料,已经干涸成厚硬的痂块。画室中央支着一个画架,架子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——正是《悲鸣》的雏形,但此时画布上只有凌乱的色块和线条,还没有形成那摄人心魄的漩涡。

    一个男人坐在画架前。

    他背对着视角,看不见脸,只能看见瘦削的背影,佝偻的脊背,和一头凌乱的、灰白的头发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的手臂很瘦,皮肤苍白,能看见凸起的腕骨和青色的血管。

    他在颤抖。

    不是寒冷,是某种内在的、无法控制的战栗。他的肩膀在抖,拿着画笔的手在抖,连呼吸都在抖。画架旁的地上倒着几个空酒瓶,瓶口残留着暗红色的酒渍。

    他抬起画笔,蘸了颜料——是靛蓝色,那种深得像午夜天空、又带着一丝紫调的蓝。笔尖悬在画布上方,颤抖着,始终落不下去。

    他放下笔,双手捂住脸。

    有压抑的、像受伤动物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漏出来。

    画面在这里静止了五秒。

    然后,第二个画面接续:

    还是那间画室,但时间似乎过去了几天。画布上的《悲鸣》已经完成了一半——漩涡的形态初具雏形,颜色层层叠叠,有种诡异的、吸吮视线般的引力。

    男人站在画布前,这次是侧影。能看见他的脸了:大约四十岁,面容憔悴,眼窝深陷,颧骨凸出,胡茬凌乱。但他的眼睛——那双眼睛亮得惊人,不是健康的明亮,是燃烧生命般的、濒死般的炽亮。

    他手里拿着一支笔。

    不是普通的画笔,是一支造型奇特的、像注射器般的笔,笔身是半透明的,内部有淡金色的液体在缓慢流动。笔尖不是毛刷,是极细的、针管般的金属尖。

    秦守正站在他身边。

    年轻的秦守正,穿着白大褂,但白大褂敞开着,里面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。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屏幕上显示着不断滚动的数据。

    “你确定要这么做吗,林夕?”秦守正的声音在记忆回响里有些失真,但依然能听出那种特有的、冷静中带着紧绷的质感。

    被叫做林夕的男人没有回头。他盯着画布,盯着那片已经开始“呼吸”的漩涡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:

    “这是唯一的办法。你说过的,情绪共振需要‘锚点’。需要真实经历过那种痛苦、并将痛苦转化为创作欲的‘共鸣者’作为媒介。我是最适合的锚点。”

    “但代价是你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代价。”林夕打断他,声音突然变得平静,那种平静比之前的颤抖更可怕,“我的记忆,我的情感,我的人格碎片——都会被抽出来,封进这幅画里。我会变成空壳。也许还会死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转过头,看向秦守正。眼神复杂,有愤怒,有不甘,有悲哀,但最深处的,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。

    “但你向我保证过,秦守正。你保证过,这幅画会成为一个‘钥匙’。会唤醒某个被你们搞丢了的、重要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秦守正沉默了。他低下头,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,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,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,但下颌的肌肉绷得很紧。

    “我保证。”他终于说,声音很轻,“零号需要这把钥匙。他忘了太多东西。如果他想不起来……‘守夜人’会彻底吞噬他。到时候,新火计划就真的只剩下火了,没有薪柴,只有焚烧。”

    林夕笑了。那笑容难看,嘴角扭曲,像在哭。

    “那就开始吧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,面对画布。抬起那支注射器般的笔,笔尖对准自己的太阳穴。没有犹豫,按下笔尾的按钮。

    笔尖刺入皮肤。

    很轻的一声“噗”。

    林夕的身体猛地绷直,眼睛睁大,瞳孔扩散。他的表情凝固了——不是痛苦,不是恐惧,是一种空茫的、仿佛灵魂被抽离的空白。淡金色的液体从笔身流入他的大脑,同时,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从他体内被抽出,顺着笔尖,流进笔身,再通过笔尖与画布接触的点,注入画布。

    画布上的《悲鸣》开始“活”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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